雷峰塔方向的金光刺破晨雾时,青檀正盯着画中自己衣摆上未干的墨痕。
那光像根烧红的针,“咻”地扎进她心口——百年前跪在塔下求法海时,雷峰塔的阴影也是这样压下来,裹着铁索锈味与白蛇指尖渗血的温度。
“檀儿?”无妄的声音带着三分担忧,腕间佛珠的檀香味漫过来。
青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画框边缘,指节发白如骨。
更可怕的是她耳中响起了白蛇的声音,极轻极柔,像百年前那个雨夜,白蛇用沾着血的手抚过她的脸:“妹妹……回来吧。”
她猛地抬头,晨雾里塔影正缓缓移动,比百年前更清晰的影子里,竟真有个白衣轮廓一闪。
青檀的斗笠滑落半寸,眼角淡青鳞纹随着心跳忽明忽暗——那是蛇类化形未完全时,情绪翻涌的印记。
无妄伸手欲拉她,掌心刚碰到她青衫袖口,就被轻轻避开。
青檀转身时发梢扫过他手背,带着股冷冽的风:“我想去看看。”她说得很轻,却像块落进深潭的石头,荡开层层涟漪。
无妄望着她走向塔影的背影,僧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沾着草屑的麻鞋——那是前日她背着王阿婆翻山路时蹭上的,他竟一直没注意到。
塔影笼罩的瞬间,青檀的鞋跟陷进了潮湿的青石板。
不是现在的青石板,是百年前那场暴雨里的。
她抬头,雷峰塔的铁索正“吱呀”作响,白蛇的白衣被风吹得贴在塔砖上,指尖抠进石缝里,血珠顺着石纹往下淌,在她脚边积成小血洼。
“姐姐!”青檀扑过去,手却穿透了白蛇的影子。
百年前的自己从她身后冲上来,披头散发,腰间蛇鳞未褪尽,对着塔上的法海嘶吼:“你们都说她不该爱上凡人,可她从未后悔!”法海的袈裟在雨中翻卷如浪,他的声音比雷还冷:“情之一字,最易伤人。”
幻境里的白蛇突然转头,眼角泪痣被血水洗得发红。
她望着青檀,轻轻摇头:“妹妹,别回头。”可小青蛇哪肯听?
她化出蛇尾缠住塔基,妖力如沸水般翻涌——后来水漫金山,后来白蛇被镇,后来她失了妖丹,在人间游荡百年,看尽生离死别,却始终没学会“别回头”。
“檀儿。”
一声轻唤刺破幻境。
青檀踉跄着后退,撞进身后的石阶。
现实里的雷峰塔还是那座雷峰塔,只是塔身上的青藤更密了,石阶上的青苔蹭得她后腰发疼。
无妄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侧,僧袍下摆沾着晨露,像片被雨打湿的荷叶。
“你不是为了复仇。”他说,声音像春夜的茶,温温的,裹着点苦,“是为了证明她没错。”
青檀低头,看见自己正摩挲手腕上的残丹印记——那是块淡青色的鳞片状疤痕,是她失了妖丹后,最后一点妖力的所在。
“世人只记得她毁了一座城。”她的指甲掐进石缝,“没人记得她救过多少人。发大水时她用妖力护着产房里的妇人,瘟疫时她去深山采药,连法海的弟子都求她……”
她的声音突然哽住。
无妄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,那是昨夜替盲眼老妇寻子时,被老妇家的枣树枝勾乱的。
他伸手,又在半空顿住——像方才她避开他时那样。
“我记得。”他说,“陆长风画里的小娃追纸鸢,酒肆灯笼红得像柿子,那是你让人间有了温度。”
青檀猛地抬头,眼角鳞纹在晨光里泛着水光。
她想笑,却笑出了泪:“可她连这样的画都看不到……”
风忽然转了方向,卷来一缕极淡的檀香。
无妄的手垂回膝头,触到袖中那串佛珠。
百年前他还是沙弥明空时,这串佛珠曾替法海收过妖;百年后,佛珠孔眼里还嵌着半粒朱砂——那是他前世替白蛇抄经时,笔尖溅上的。
他望着青檀手腕上的残丹印记,喉结动了动。
“前世……”
话未说完,雷峰塔上传来“咔”的轻响。
青檀猛地转头,只见塔尖那道金光又亮了几分,像谁在云端挑了挑灯芯。
她抹了把脸,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青苔:“该回去了,老乞丐说今天酒肆新酿了桂花酿。”
无妄也站起身,佛珠在袖中被他握得发热。
他望着她的背影,忽然想起昨夜陆长风跪在佛前说的话:“我把恨当墨,涂脏了真相。”而他呢?
他替人消灾,替人渡厄,是不是也把前世的遗憾,涂在了这一世的佛珠上?
“檀儿。”他轻声唤。
青檀回头,斗笠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。
无妄摸了摸袖中佛珠,终究没说出口。
“明日去替张铁匠家的小女儿看吓着的魂吧。”他说,“她娘说孩子总喊‘白衣姨姨’。”
青檀笑了,眼角鳞纹跟着弯成月牙:“好。”
两人并肩往山下走时,雷峰塔的金光渐渐淡了。
但塔影里那声极轻的叹息,却像颗种子,埋进了无妄的佛珠缝里——那是白蛇的声音,还是他前世明空的?
他摸了摸袖中佛珠,忽然想起百年前,他替法海收拾经卷时,在《楞严经》里夹着的半张纸。
上面是白蛇的字迹,已经被雨水晕开了:“情若伤人,便让我来受这伤。”
风掀起他的僧袍,佛珠在袖中轻轻撞了一下。
无妄的佛珠是在转过山坳时突然从袖中滑出的。
晨光穿透他指尖的缝隙,将那串暗红的珠子照得半透明,每粒珠子里都沉着点细碎的光——像极了百年前白蛇抄经时溅上的朱砂。
“檀儿。”他声音发涩,喉结动了动,佛珠在掌心滚出一道温热的弧,“前世我未能度她,今生我本想度你。”
青檀的脚步顿在原地。